簡 約 與 舍

 

每次見到她,總有一種從印度修行回來的感覺;每次見到她,又使我想起張愛玲的“孤豔之美”和“遺世獨立”。雖然沒有人知道張愛玲的晚年是怎樣的淡泊,但一定是很深刻的。


還記得十年前,我剛來台灣不久,那時的美雲姐是銀行的一位主管,酷愛美術。因為著名藝術家賈老師在台北舉辦畫展,美雲姐便主動開車載我們一同前往。
初次見面,我第一次懂得了什麼是台灣富美的白領。她中等身材,有著一張白瓷般潤潔的臉,身穿一套橄欖綠的洋裝,全身上下氣質奪人、斯文端莊、高貴典雅而沒有一點粉飾味。雖近50歲的人,但看起來只有30多歲的樣子。尤其是她雙手戴著白色的小手套,開著火紅的小轎車,穿梭在高速公路上的駕駛風采,一見面就讓我傾倒。


美雲姐代表了台灣中產階級這一階層,這一層面在台灣的城市裡也是最普遍、最眾多、最殷實的大眾體系。他們忙碌於職務上的工作,休閒於夜晚的燈紅酒綠,有著富足的家境和社會地位。


由於共同的愛好與見解,我們一見如故。在台北的展覽館裡,她伸出溫厚的小手牽著我,在國內外獲獎的賈老師面前展開中肯的評論,面對賈老師在國畫創作領域的藝術成就,她的見解新穎而獨到。讓我這個大陸懵懂而來的服裝設計師,感受到了海峽這邊一股清新的藝術嚴謹之風,和中國博大精深的文化傳承。


緣分就這樣關照了我們兩個海峽彼岸的人。這一天,我倆彷彿上輩子就熟識一樣,磁場相吸地粘在一起。整整一天我倆談笑風生,一起看畫,一起聊天,一起圍桌吃飯。還記得那天,我除了點頭、評論外,我還管不住自己嘴巴地搶話、大笑,有些忘形地興奮著。


後來,美雲姐又熱情地邀請我和賈老師去她家聚餐。我看到她二層樓房的家,佈置得簡約高雅,沒有一點華麗的驕奢及雜物,就像她的人一樣簡單靚麗。來到二樓的畫室,除了一張大大的畫桌,四壁牆上幾幅創意的國畫,還有一架古箏,凸顯著主人的格調。諾大的畫室中央空地上,還別有雅興地從屋簷垂下兩條粗粗的麻繩,吊起一個藤椅式的鞦韆。


所有這些,代表了絕大部分台灣人優雅、富足的生活品味。


那天,窗外的牽牛花開滿了一牆的紫色,塗抹了一牆的悠閒時光。我一面悠哉地盪著鞦韆,一面欣賞著美雲姐彈奏古箏的優雅,宛如結識了一位書琴繪畫、喜草賞花的現在陶淵明,又彷佛分辨著一位出了學校、考上銀行、當了主管又買了房子的獨立現代人。美雲姐全身心地彈著《陽關三疊》,表情像是越過了塵世的紛亂,在開闊的空間裡自由飛舞。她一會兒菩薩低眉,淺酌微醺;一會兒又美女飛天,白雪陽春。在她身上,彷彿有一種疊彩,疊了一層超級女性的精幹,疊了一層溫柔婉約的傳統,疊了一層清流般的淳樸,又疊了一層中年女人塵埃落定的從容,從容的如同庭院的池水。


當十年紅塵滾過之後,我又邀她到我家做客,這次美雲姐坐在我家沙發上,語氣輕緩地對我說:“我這年齡才懂得,生活其實就像走長廊,越到盡頭越感覺開朗。台灣的名利和妄虛實在是經濟發達的噱頭,反而把我們平常的生活裝點得很累。現在我終於想通了,交朋友用心才行,過日子平淡就好,在穿戴方面也恨不得只有兩件衣服,走在馬路上,​​也力求不要引人注目。”停了一會兒,又說:“我不喜歡世俗的應酬,也不喜歡過多的慾望,更不想抓住太多世俗的東西。”這番話竟然讓我睜大了眼睛,我不敢相信,當年穿著小洋裝,帶著白手套,開著火紅轎車滿台北轉的白領阿姐,雖然她比我只年長5歲,怎麼一下子就看破了紅塵,把自己放空了呢?


美雲姐看透了我的迷茫,很淡定地總結了自己的改變:“我還是喜歡大自然,喜歡日式的小屋,窗明幾淨東西越少,視覺感官越是空靜,心裡就越覺寬敞。”
好友十年後的一番“空”,一番“舍”,和她翻耕宿命的一番自甘淡泊,讓我差點流下眼淚。望著眼前極樂台灣長大的白領阿姐,她彷彿從磨礪的精神硬殼裡魂化出的另一個人,我驚訝於她的放下……


其實,在這十多年的相識裡,雖然我們也常常見面,但在生存環境方面,我不便問她生活中發生了什麼,也不知道她瘦弱的腳板底下,壓碎過多少辛酸,更不知道她歲月裡埋葬了多少美好的願望。我只知道她有一個妹妹,在少女時期受過刺激而生病,也知道她身邊還有八旬老父需要照顧,還有一個女兒遠在美國。這位傳統社會長大的孝女,每天清晨4點起床買菜運動。除了一日三餐和瑣碎的家事外,她還要定時到醫院幫老父和妹妹拿藥。由於她的善良篤定,從妹妹發病開始,她就放下所有,使原本可以理想牽著現實的她,依然改變了主意,默默將理想化為春泥,不離不棄地在老父與妹妹身邊事親盡孝。看著她歲月裡翻上額頭的一縷白髮,我已知這十年她走過來的路並不輕鬆。


她讓我想起前些日子台灣《蘋果日報》登載的一位“孝敬哥”,一位年近六旬的兒子,用花包袱包裹著八旬的老母親,急急地穿過醫院長廊的感人畫面。聽說這位孝敬哥為了照顧母親,曾辭官調職,一便就近服侍老母。而當記者採訪他時,他卻一臉謙虛地表示這是它應該做的,比起別人他還不夠孝,從而引起社會一陣讚歎。


在台灣,中華民族優良的傳統還比較根深蒂固,中國人善良忍耐孝為先的做人準則,則是社會衡量做人的標準。


而這位白領阿姐讓我最佩服的是:十幾年來,她卻從沒有在我的面前吐出一個“苦”字,也更沒有說出一句“滄桑”。他的處事哲學告訴我:“不要想這個世界誰對不起你,要想你為別人做了什麼。”聽過她寬厚函忍的言談,我深深地註視著她的靈魂,在她生命的常態裡,看不出荒謬的念頭,也看不出良心的自責。在我的感覺裡,她就像一池清艷而挺立的高荷,不管酷日還是風雨,她都挺直腰桿照單全收。反觀那些所謂的社會名媛,她們雖然穿金戴銀,把昂貴的首飾披掛一身,但卻虛假的很,因為她們注重的不是自然,而是隱含著利益與慾望的索取。


而我的好友美雲姐在生活細節方面,經濟富裕的她,即使口袋裡有大把的鈔票。沒有要緊的事她一樣坦然自在地去搭公交車。而在捐款救災時,卻比誰都慷慨。平日里對於我的訴說,都是耐心靜聽,悉數指點。我經常電話裡擾亂她的平靜,不時地請教台語,印證歷史,或到那裡購物,到哪裡旅遊等等,​​她都有著最好的見解和建議。而且經常在百忙中抽出時間陪我一起看畫展、看沙雕,一起旅遊,一起撿拾漂流木,一起分享生活的快樂。對於她的關愛和幫助,對於我們這三千多個日子的友誼,使我經常想起大陸知名作家韓維民詩一樣的散文:“那靜靜飄來的樟香,那慢慢鋪落的黃葉,每一片都銘記著我們兩個人的友誼,純潔而生動。”


“能捨”是一種品行,也是一種禪。尤其在日益繁華的台灣,經濟利益成為密無縫隙的高牆,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今天,美雲姐的生活態度讓我看到了台灣百姓純正的底色。在這樣的底色上,除了善良、吃苦、堅韌、行善、知足和默默付出外,還有孔子的人倫精髓、儒家的倫理傳承,以及中華五千年人文傳統的血脈。在這樣的底色上更讓我懂得了簡約與舍,不只是一種清靜的視覺,更是一種人生不能散亂的愛與責任。
美雲姐說得好:“幸福就像一陣風,飄到你身上溫暖一陣,飄去的時候,就說聲拜拜,不帶走一片雲彩。”

 

二〇一二年六月三日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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